黄建明

甲辰年仲夏，赶上一个阴雨蒙蒙天气，空气潮湿，给人有点愁闷或窒息的不适之感。我抵达乌江、芙蓉江两江环抱的千年古镇江口，渡过湍急的河流，来到与古镇老街仅一江之隔的乌江村薄刀岭，拜谒一处古墓，凭吊古人。墓地隐立于令旗山下，一处密密匝匝的草丛，约有一亩多地，旁边的玉米地绿色葱茏，小草无边地疯长；空中雾气携带着浓厚的泥土味道，在四周弥漫开去。凝视这片冷峻的土地，似乎有难以发觉的叹息从泥土下溢出，夹杂着带有大唐王朝的血腥气味。这座不大不小的墓地，当地人称作“天子坟”，但显得过于普通、简单、朴实，除了四块刻有字俱已漫漶不清的石碑外，完全没有天子陵寝的派头。墓地躺下的主人是大唐国舅、开国功臣、首治《唐律》长孙无忌。

“黔水涌迸孤臣泪，猿啼惨断过客肠。”我面对故人，触景伤怀，悲从心起，有一种灼灼之痛，有一种隐隐之疼。这种疼痛来自脚下的这片土地，来自底下那颗永远不朽的灵魂，来自千年的大唐王朝。踩访这片承重的土地，五味杂陈，思绪万千，穿越千年的时光漫道，徜徉浩瀚的历史长河，回眸那些扑朔迷离、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瞬间，寻觅那个挺拔、果敢、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一破茧

据史记载，长孙无忌出生于公元594年（隋开皇十四年），字辅机，河南洛阳人，鲜卑族。他父亲长孙晟出身于鲜卑贵族河南长孙氏，世为北朝（北魏、北周、隋）重臣，是隋朝右骁卫将军，从三品，负责总管府内事务，相当于现在的总参谋长。隶属关陇集团顶级的世家大族，到北周、隋和唐初都占据着统治地位。他母亲高氏，是隋朝扬州刺史高劢（高敬德）之女，申国公高士廉之妹。

在长孙无忌很小的时候，因他父亲过早的离世，原来一个稳定、富足、衣食无忧的家庭分崩离析了。长孙无忌母子三人被同父异母兄长的长孙安业有意刁难，赶出家门。他跟母亲高氏、妹妹长孙氏三人相依为命，流离颠沛，艰难度日。万般无奈之下，长孙无忌一家人三口只好投靠舅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舅父高士廉品德高尚，才华超众，器量过人。隋朝时期，他担任治礼郎，负责重要的礼仪监督，确保皇室和官员在朝会、祭祀等重要场合的行为举止符合礼仪规范。当时，高士廉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他对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外甥女都非常好。

后来，高士廉受累于斛斯政叛逃高句丽事件，贬官于岭南。出发前，他知道岭南地区瘴疠严重，不能带母亲同行，便将妻子鲜于氏留在家里，替自己尽孝赡养母亲。他又想到妹妹一家人生活没有着落，就卖掉大住宅，买了小住宅安顿妹妹一家子，并把剩下的钱分给母亲和妹妹，自己轻装上路。由于他依附萧铣，为唐军所败，又归附李孝恭，授雍州治中，投靠秦王李世民。高士廉熟悉军事，击败宁长真换来交趾安定；治理蜀地，施行仁政，让百姓安居乐业，为李世民巩固皇权做出了不小贡献。因此，成为李世民天策府政治集团成员。

跟常人相比，长孙无忌生在宦官之家，家族显贵，地位显赫，自然有很大的优势，给予年幼的无忌应该是有十足的自信心和更多的优越感。但风云变幻，命运不济。他的家道并没有按常规路线往前走，摆在他眼前的是一道人生难题，一条艰难之路。还没有开始的人生就如临深渊，无疑给长孙无忌幼小心灵沉重的打击和莫大的创伤。祸兮福所倚，同时激发了他坚韧的意志和品质，以及强大的心理抗压能量。或许是天意，命运将年少的长孙无忌如此安排，不就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吉人自有天相，贵人相助行千里。长孙无忌命运之改变，依靠舅父高士廉的牵线搭桥，他认识和结交了李世民，其命运开始跟着李世民转了。一个人能把自己的命运和一个有着帝王之命的人捆绑在一起，这应该是天大的幸运啊！

当时，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李世民在高家见到了长孙无忌的妹妹长孙无垢，并且对这个知书达理、性格温婉、善良正直的的姑娘十分赏识，而长孙无垢对李世民也是一见钟情。不久，李世民去高家提亲，舅父高士廉是个相当有眼光的人，洞察李世民超凡脱俗，才华出众，欣然同意了这门亲事，长孙无垢与李世民结为秦晋之好。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本来就互相欣赏，外加这层姻亲关系，两人志趣相投，情同手足，亲密无间。那时，两人诚挚的友谊并没有参杂任何政治企图，以及相互的利益关系。有了舅父的鼎力扶持，加上与李家联姻，又跟李世民交为挚友，长孙无忌跟唐朝政治集团走得越来越近，利益密不可分，命运休戚相关。

据《旧唐书》记载：“无忌贵戚好学，该博文史，性通悟，有筹略。”长孙无忌有舅父悉心的爱护、教诲、培养，又是出身士族，身份矜贵，身体里流淌着高贵的血液。同时他天资聪慧，勤学苦读，博学多闻，文韬武略。加上“少与太宗友善”。有了如此向好的天时地利与人和，长孙无忌少年意气风发，破茧成蝶，脱颖而出。

从长孙无忌的诗篇《灞桥待李将军》：“飒飒风叶下，遥遥烟景曛。霸陵无醉尉，谁滞李将军。”就可以看出，踌躇满志的长孙无忌既有对历史的感慨和对英雄的敬仰，又有一种蓄势待发的少年壮志和豪情。

群雄逐鹿，重分天下。隋朝末年，唐国公李渊在晋阳（今山西太原）起兵反隋，攻入关中，建立了唐朝，定都长安（今陕西西安），史称唐高祖。长孙无忌在唐军渡河之后，便到长春宫（在今陕西大荔）谒见李渊，被拜为渭北道行军典签，辅佐时封秦王的李世民。此后，长孙无忌追随李世民东征西讨，一路累迁比部郎中，封上党县公，成为李世民政治集团—天策府的核心成员。

长孙无忌生命闪闪发光，荣登大唐王朝政治舞台。

二崛起

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说到长孙无忌，就绕不开一个重要人物——李世民。也就是后来唐朝的第二任皇帝唐太宗。

李世民年少时，父亲李渊深受隋炀帝杨广猜忌，不得不在家韬光养晦，很多事情都得交给儿子去办。李世民十六岁就已经代替父亲李渊出征，带着军队去雁门关解救杨广。首倡父亲李渊晋阳起兵，拜右领军大都督，受封敦煌郡公，领兵攻破长安，拜尚书令、光禄大夫，受封秦国公。唐朝建立后，他领兵南征北战，战无不胜，先后平定了薛仁杲、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刘黑闼等独霸一方的割据势力，为唐朝的建立与统一立下赫赫战功，拜天策上将，封秦王。

过去的封建王朝，在地位与权势的巨大诱惑之下，即便是曾经一起英勇抗敌的亲兄弟，终有一日也会反目成仇，甚至于拔刀相见。朝廷的势力关系就如同一张无形的网，覆盖了皇城的每个角落，稍有不慎就会成为那张网的猎物，被赤裸裸的生吞活剥。皇权之争，六亲不认。这也是封建社会没有办法剔除的诟病。

当时，太子李建成有自知之明，十分清楚战功与威信皆不及自己弟弟李世民。他渐渐感觉到太子宝座有些摇摇晃晃，随着天策府政治集团势力的日益壮大，威胁紧跟在危机之后，正在向他一步步靠近。他感到坐卧不安、诚惶诚恐、担惊受怕。他心怀忌惮，和弟弟齐王李元吉联手，一起排挤和陷害李世民。同时，天策府政治集团也倍感来自太子的无形压力，忧心忡忡。

大唐的朝堂表面风平浪静，却有一股暗流汹涌而来。

有一天，同为天策府政治集团重要成员的房玄龄见到长孙无忌，上前贴着耳边细语道：“如今双方已经结怨，一旦祸患暗发，不只是秦王府难以收拾，便是国家存亡都成问题呀。我们不如劝说秦王行周公之举，安定家国。”“心有灵犀一点通”，身处天策府政治集团中心的长孙无忌也有过同样的顾虑和想法。于是，两人心领神会，一拍即合。不久，房玄龄邀约同事杜如晦一同去劝说李世民，必须先发制人，诛杀李建成、李元吉。

在这关键时刻，皇帝李渊听信李建成谗言，将房玄龄、杜如晦驱赶出了秦王府，李世民天策府政治集团势力受到打压和削弱，留下的仅有长孙无忌等少数人员。长孙无忌勇猛果断，坚决支持房玄龄政变的体议，并与舅父高士廉和秦王府部将侯君集、尉迟敬德等人，苦口婆心，夜以继日地劝说政治集团统帅李世民，出马诛杀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

有时计划赶不上变化，决定命运的时刻近在眼前。李建成以反击突厥侵犯为名，推荐李元吉督军北征，又抽调秦王府精兵猛将，并计划在饯行时伏杀李世民。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李世民得知对方企图先下手为强，已经到你死我活之时。他当机立断，决定发动兵变，命长孙无忌将房玄龄、杜如晦秘密召回，谋划对策，准备战斗。

历史上一次变故，总是有些玄乎其玄。就在公元626年（武德九年）六月初三，太白金星出现于白昼天空。对于这个天象，大唐天文官员给出的说法，是秦王李世民将成为新任天子。当唐高祖李渊向李世民出示说出这个结论时，李世民不正面回答父皇，却有自己的一套，递上密奏，控诉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淫乱后宫。如此的乱伦丑闻，皇帝李渊极为震惊，当即决定于次日早上召开高级会议，并要求李世民与涉案方李建成、李元吉一同前往会场，接受问询。

次日清晨，朝堂核心大臣裴寂、萧瑀、陈叔达等人先进入宫中，与皇帝李渊紧急磋商如何解决让人头痛不已的太子与秦王之争。从李世民本次密奏来看，不论其内容真假如何，兄弟俩已经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但可以肯定，如果无法在短期内发现太子、齐王“淫乱后宫”的真凭实据（事实上很难查证），大唐皇帝必将为了江山大局出发，忍痛作出选择。毕竟“淫乱后宫”跟“太子易位”相比，太子是事关社稷兴衰起落，两弊相遇取其轻嘛。显然，“得到太白金星问候”的李世民很大程度上会成为最终输家。李世民是心知肚明，这也是他确信李建成、李元吉会如约来到会场，接受李渊问话的原因。若哥俩托故不来，反倒给人做贼心虚落下口实。其实，李世民的真实意图并不是非要“告倒”二人，而是背后有个更为干净利索的解决方案。

当天一大早，李世民便带着长孙无忌、尉迟敬德、侯君集等十位随从，“伏兵于玄武门”。同时，在皇宫内线张婕妤通知下，李建成也获悉了李世民密奏内容。他心里先是感到紧张，后是十分诧异。他将齐王李元吉招来东宫（即太子宫），一起商量对策。

李元吉感觉有些蹊跷，是有问题的，因为像投诉“淫乱后宫”这种不顾脸面与后果的行为，近似泼妇骂街，不符合李世民冷静缜密的处事风格。所以，他的反应是不要去，留在东宫静观其变。正如李世民所预料到的，在形势十分有利的情况下，被告李建成不会不参加这场他注定会胜利的审判。这时，在让所有太子、齐王府军队进入临战状态后，李建成、李元吉两个被告还是大摇大摆地走在入宫的路上。当他们走到临湖殿时，突然察觉大事不妙，立即疯狂催马往东宫方向逃命。

这时，骑马尾随其后的准备周全的李世民引弓放箭，当场射杀了李建成。接着，尉迟敬德领七十名骑兵赶到，射杀了李元吉。

东宫和齐王府两千余人马很快得到消息，在大将冯立、薛万彻等人带领下，直奔玄武门，为主公复仇。秦王府大将张公谨独自一人关闭了城门，将乱兵堵在玄武门外进不去。而驻守于此的“屯营兵”则与东宫、齐王府士兵一起缠斗。此时，双方交战非常激烈，导致守方的云麾将军敬君弘、中郎将吕世衡战死。与此同时，全副武装的尉迟敬德在宫内面见了唐高祖李渊，并请他宣布让所有军队听从李世民的指挥。

最终，随着数百名秦王府猛将参战，以及皇帝诏令和李建成、李元吉首级被出示，复仇大军才灰溜溜的绝望地作鸟兽散。

这一场殊死的较量史称“玄武门之变”，最终以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等数百人人头落地的惨剧收场，以李世民为首的实力雄厚的天策府政治集团，赢得了全面性和决定性胜利。当然，在这场血淋淋的斗争中，长孙无忌首当其冲，冲锋陷阵，功不可没。一场权力之争的主导者和参与者，经过目不忍睹的杀戮之后，官至正四品上的太子左庶子长孙无忌，是胜利者，更是最大的赢家。此时的长孙无忌，无论是在天策府政治集团内部，还是大唐朝堂上，都属于重量级人物。此后，长孙无忌跟随李世民为首的天策府政治集团即将登上宏大的壮阔的政治舞台，将放开手脚，施展鸿鹄之志。

不久，唐高祖李渊册立李世民为皇太子，任命长孙无忌为太子左庶子。唐朝官制中，太子左庶子有着崇高的地位，肩负着重要职责，涉及范围广泛，包括侍从、礼仪赞相、启奏驳正等，还负责教育、监督、辅佐太子。也就是太子的老师，是东宫官属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当年八月，热浪袭过，临近秋天，西北长安的天气，也许变得凉爽。但大唐朝堂，气氛并不像室外的气候那样爽气宜人。太子李世民虎视眈眈，步步为营，逼迫李渊禅让皇位，交出手中至高无上的权力。李世民当仁不让登上宝座，史称唐太宗，年号贞观。随后，任命长孙无忌为左武侯大将军。因其妹妹长孙无垢出生名门，才德具备，贤淑善良，是个很好的贤内助，深受太宗赏识和大臣敬重。唐太宗册封妻子长孙无垢为皇后，史称文德皇后。

长孙无忌活跃在大唐王朝权力的核心地带，担任左武侯大将军，属于正三品的官职级别，是武将的高级职位，负责军事指挥和高级将领的管理，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直接参与国家军事事务的管理和决策。他跟李世民既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又是相互信赖的政治伙伴。他多次参与了李世民发动的军事行动和政治斗争，起到了关键性或决定性的作用。他不但帮助李世民夺取了帝位，而且在李世民的带领下，采取任用贤能、减轻赋税劳役、厉行节约、完善科举制度等措施，实现了举世闻名的“贞观之治”，把大唐王朝缔造成为了一个政治清明、经济发展、文化繁荣、影响深远的东方帝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