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友仁
每年农历过了“立冬”后，家乡火炉山区的气温就一天比一天寒冷起来，呼啸的西北风一天天猛烈地吹，汹涌的寒流不断在高天滚动，天空从早到晚显得阴沉沉的，海拔较高的周家山和东山箐不时就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飞，只要骤冷几天，迎风的山粱上就会变成银妆素裹的冰雪世界。
到了这个时候，各村各社农家的猪圈里,那些经过一年精心饲养的一头头肥猪，早就长得膘肥肉满，成天躺在圈中睡觉。主人家看到那个模样，于是就开始考虑将它们宰杀用来过年的问题，同时按照传承的乡风民俗办场“刨猪宴”，邀请左右邻居、亲朋好友闹闹热热打个堆聚一聚，闹闹热热地喝一场酒，闹闹热热地吃顿刨汤嘎（肉）。
前几天，我又开始接到电话收到微信，都是村里房族和旧友请回去吃刨汤嘎的。人家年年请，我年年回去，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便以各种虚假理由委婉推辞。三哥三嫂家也请了，非要我回吃他们的“刨汤嘎儿”，当听到我的推辞时，三嫂就是不依，她在电话里特别生气地说，老幺，你那些理由都是假的，莫不好意思，我请你是情，你回来是意。
三嫂是我最尊敬的人，自从她过门来到家里，孝敬公婆，关心弟妹，从严教子，我是在她关心疼爱中长大的，她从不要什么报答，只望能听她的话就可以了。既然她下了命令，我是只能服从啦。
村里要杀猪办“酒席”的家庭提前都是作了精心准备的，先是确定杀猪办宴席的时间和规模，再准备些什么酒水和蔬菜物品，三是定下请那些城里的乡镇的亲戚朋友。因为在人世间，哪家哪户哪个人都有个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大家要相处要交往要办事，都需要邻里亲朋有个照应相帮相助。加上一年中各自有各自的事，有的在农村忙于生产，有的忙于在外务工经商，有的在机关企业忙于工作，总是你在忙他也不空闲，于是就想利用这个冬闲杀过年猪时候请大家来相聚相聚。如今生活好了，大家都不心痛也不嫌麻烦，争着抢着要办好这个刨猪宴席，尽显山里农家人纯朴大方、热情好客的本性。
于是，我和老伴提前半天回到杨家湾老家。
笫二天天未亮，三哥三嫂和儿子媳妇早早地就起床了，他们先在堂房、街檐或地坝生起干树疙篼、青杠柴的大火堆，并准备了三五个火盆和电火炉作为客人天寒取暖之用。然后又泡上一坛一桶热腾腾的老鹰茶，摆上一些瓜子花生糖果香烟等着客人进屋。不久，村里村外帮忙的三亲六戚、乡邻友好邀邀约约也来了。
等帮忙的人们基本到齐之后，宴席总管罗老二开始发号施令，安排哪些人帮倒杀猪匠杀猪，哪些人进灶房下厨按主人定下的菜单蒸饭做菜，哪一拨人负责摆设酒席或传菜收碗，哪些人负责添柴加炭生火……一个萝卜一个坑进行落实，然后帮忙的人就各就各位进入自己的岗位，嘻嘻哈哈捞衣扎袖地行动起来。
不一会儿，在大家的热切期盼之中，背着竹背篓的杀猪匠吴胖子进了院子，他坐下歇一会喝了茶抽支烟，到火盆边烘烘手暖暖身子休息后，便迅速地卷起衣袖，招呼帮忙的乡亲，去打开猪圈门，喊起“张三李四王麻子，大起胆子要雄起，手脚麻利搞快点，把猪儿拉过去压倒起”的言子，自己则紧紧抓住猪耳朵把肥猪拖拉出来，再在众人的助力下，将其生拉活扯地按在宽大的杀猪板凳上。此时，吴胖子要有意露一手，不急于马上就开始宰杀，他悠然地仰天抬头，摇头晃恼地对着肥猪，念上一段充满无限慈悲怜惜的咒语：“猪大哥、猪大王，你莫要吼来，莫要嚎，让你脱去皮大衣，再换一件大紫袍，高高兴兴上西天，享受富贵和荣华……今日送你一魂去，半天云上二魂销，明年等到这时候，又是一个猪大王——”等他深情地念唱之后,才突然高举起明晃晃的杀猪刀，惊天动地的“嗨——”地吼出震耳欲聋的一声，迅速地将刀子狠狠地捅进肥猪的咽喉里。
等猪被杀死，大卸成七大块八大坨后，帮厨的乡亲便选好做菜的肉块和肚内杂物，赶忙着去加工做菜。三嫂自然是厨房的总指挥，安排帮厨的乡亲将猪身上的心、肝、血、肉加工各种菜品，红烧肉、回锅肉、烧白、粉蒸肉、炒猪肝是主菜，排骨煨粉条、大骨炖白萝卜，青菜煮血旺肯定不可少。她要自家的宴席要办得好又有特色，菜品花样要丰富一些，尽量让色香味受到客人的夸赞。
九点过，近处的亲戚、远处的朋友或是步行或是坐车陆陆续续从各地赶来了，大家会“你哥子”“我兄弟”亲亲热热地招呼握手，然后围着熊熊燃烧的火堆，喝茶的喝茶，抽烟的抽烟，亲热地寒暄起来，相互天南海北地吹起家常。不少“牌”瘾、“麻”瘾十足的人，相互邀约一起争着抢着坐到主人备好的牌桌上，闹闹嚷嚷的斗地主、打麻将，玩长牌，高高兴兴地等着刨猪宴酒席的开张。
随着宴席总管“开席啦……”一声长长的吆喝，摆在院中四处的宴席开始了。亲戚们朋友们纷纷离开火炉、离开牌桌依次围坐上桌。按照乡间的古老习俗，上年纪的长辈老者和尊敬的亲朋好友，一般会被安排在堂屋或客厅里落坐，其余乡亲可随便自由的入席。
三哥等客人们坐定之后，就站在人群中讲起“开场白”，表明今天办“刨猪宴”的热情和好客之意，再是感谢老天爷送来的好年辰好运气，同时真心感谢一年来四邻和亲朋好友对他们家的关心和帮助，说今天能请来亲朋好友相聚，是大家给的面子，瞧得起他杨老三。这时三嫂也站出来补充几句，一定请大家高高兴兴的吃好喝好。他们讲完之后，所有赴宴的人们闻着菜香酒香立刻进入忘我的境地。
那些喝酒的亲友宾朋席上是最热闹的地方，大家都高声地你敬我，我劝你，为了让对方多吞一口多喝半杯，不惜使出浑身解数。人们在觥筹交错中尽享欢乐，好像不整醉几个难于“鸣锣收兵”。席间一些好事的“坛子客”，都把这刨汤嘎儿“酒席”，当作逗猫惹草的取乐之地，趁舅子老表干妹夫子不注意时，悄悄舀来个“帽儿头”，或在饭下塞进几块肥大的回锅肉粉蒸肉，整得那些舅母子表兄弟媳妇把姨姐哥表妹夫收拾个洋相百出，或小表兄把大表嫂二表嫂弄得个服服贴贴。
客人们一边谈笑风生吃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新鲜养眼的菜肴，一边亲亲热热地谈乡俗、论事道、议来岁、述友谊、讲亲情，共同寄望明年春天早点到来，期盼着来年继续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和人寿年丰的美好愿景。一场刨猪宴要吃两三个小时才散。
此时，三哥三嫂又会来到席间，用亲切的话语向每张桌上的亲戚朋友一一问好，给能喝酒的敬上几滴半杯，表达他们诚挚的热情和好客。我更是三嫂关注的对象，不管你已吃好喝好，她非要来亲自动手添半碗饭倒半杯酒，你不吃喝是不行的，我只能当众醉倒在桌边……
家乡情意浓浓的“刨猪宴”，沸腾了往日寂静的小山村，温暖了风雪迷漫的广阔原野，染红了悠久浓烈厚重的乡风乡俗。这一场场的“刨猪宴”席，是家乡传承千年民俗的延伸，是浓烈馥郁的乡情生动地演绎，是冬日原野绽放的火红山花，也是离乡的游子们镌刻心页上一抹温馨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