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立
九耙树是一棵千年古栎树,挺拔在乌江左岸仙女山西麓的双河镇新春村的山坳上。
这棵五六成人才能围抱的大树,高近二十米,树冠宽厚,虬枝飞逸,微风吹送,枝叶婆娑,是仙女山麓独一无二的景致。一树岁月的骨殖,有坚守的气度;一树人间的风骨,有旁逸的气韵。“九耙树,古树干,古树丫,古树叶,古树花,大爱人间活菩萨……”山谣幻化的虚无,被树枝上的一根根红布条绾结了。裹紧时光流转的春夏秋冬,裹紧一千二百余年的是是非非,九耙树澡雪生命;轻挽穿梭于历史的风风雨雨,轻挽仙女山起伏跌宕的恩恩怨怨,九耙树砥砺时空。
我第一次见到九耙树,是在上世纪九四年的初春。一个春雪飘飞的下午,我被单位派到原双河乡高峰村巡查烤烟生产。去双河乡只有一条从县城沿乌江,经土坎镇,在崖壑间七弯八拐、凹凹凸凸、盘曲蛇行的泥石公路。从县城乘车到双河乡,颠颠簸簸要两三小时。
在被乡民叫烂坝子的双河乡场下车,我迎着稀疏的碎雪,沿冰冻的山道,步行到高峰村的老房子农业社,已是黄昏时分。高峰村是双河乡海拔最高的小山村,在仙女山的西南角。老房子是山坳上的一座罗姓大院,五百米外的土坝上耸立着一棵大树。纷披冰雪的大树,蛰伏在山坳里,像一朵巨大的雪蘑菇,这棵树叫九耙树。
当夜,我住进老房子罗大爷家。罗大爷六十开外,古铜色的脸膛,眼睛精气十足,灼灼有神,儿子儿媳在城里打工,老伴大他三岁,身材敦矮,脚勤手快。他还有一个在双河乡中心校读小学四年级的孙子。晚饭特别,火焰旺烈的火塘上,挂两个铁鼎罐,一个煮闷锅米饭,一个炖着老腊肉。在火塘边还有两个铜壶,一个铜壶盛满土酒,一个铜壶煮满老茶,热气氤氲。门外没有一丝风,大雪飘得很慢,很静,很慵懒,很随意。在昏黄的电灯下,我坐在火塘边,和罗大爷聊起社里落实烤烟地的情况。几声犬吠,李社长推门进来。李社长五十开外,粗声大嗓,猴急着催嚷开饭。
李社长是来陪饭的。转眼之间,火塘边的小饭桌上热气腾腾,三大碗热酒浮着幽幽的灯光。一碗热酒下肚,我满肚暖意,不说烤烟,李社长已经把全社的烤烟种植面积落实好了,只说雪地那一棵擎天扯地的树。我问,那棵大树的名字是“酒吧树”还是“酒爬树”。李社长一边往碗里倒酒,一边回答我说,都一样,随便叫,反正听起来差不了多少。罗大爷却急了,他说,郑同志,大树只能叫九耙树,九根耙钉的“九”,犁耙子的“耙”,上耙天,下耙地,中间还要耙空气,就像我们这些一辈子盘弄泥巴的人。罗大爷话音刚停,他闷头吃饭的孙子开口说,学校老师把我作文里的“九耙树”全改成了“酒吧树”。罗大爷挎下脸色,教训孙子,老师图啥子洋气呀,啥子酒吧树?叫九耙树哪点不好,先人板板都不要了?
我与罗大爷干了碗里的热酒,转移话题,打听这树的来历。罗大爷给我倒了半碗酒,若有所思。他说,记事的时候这树就这么大了,父亲,爷爷也说就这么大,每年只看见悄然换叶,看不见像松树杉树柏树那样几年一变,十年一变,几十年一变,这树神了。李社长一口吞完碗里的酒,接过话茬,这棵树是我们村年景的预报员,如果一边脱落黄叶,一边生长新叶,持续时间较长的话,就喻意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反之,如果古树树叶在几天之内全部变黄且脱落掉完,那么当年就会出现伏旱天气,粮食就会减产。见我疑惑,罗大爷插话了,1958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周围山上的树木都快被砍光了,看到九耙树粗大,乡里就有人打它的主意了。几个砍树的人来了,老房子所有人把大树围了起来,一起喊:“先砍人,再砍树”。砍树的人只好放弃了。
喝完碗里的热酒,又一壶热酒被罗大爷的老伴送上桌来,又一半碗酒热气腾腾摆在我的面前。我有些恍惚,酒碗里仿佛晃动着一棵大树。一棵树成为了人心的记忆,它的生命就高于树的本身,甚至高于人的仰望,便与历史的记忆同行,与自然的法则同行,与天地的秉性同行,在这寂寥之地,四季如歌。在酒碗交错之间,罗大爷讲了罗英秀才遇妖熊的传说和敬树治病的神迹,李社长添加了九耙树遭遇雷劈的故事和灾变之年的预示。这些都是民间的附会,我只顾喝酒,没有记清他们讲的传说和故事,渐渐酩酊入醉。在李社长最后一碗热酒的哄劝里,在罗大爷一盅煨热的老茶里,我踉踉跄跄的心情伴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踩痛了袭人的暗香。门外土坝上的雪蘑菇,仿佛又长高了三丈。
清早起来,我的醉意已去,踏着噗哧噗哧惊叫的厚雪,走到大树下。树下,冰凌簇生,寒气袭人,密密层层的枝叶簇成了巨型伞,乌青的树皮上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或许是雷火之过,或许是村民燃灰之失。抚摸苍老的树皮,皱纹,我手里是冰凉刺骨的锋利。古树树冠宽厚,虬枝飞逸,树下可容百余人。一阵轻风滑过,沙沙雪粒从树上抖落。谁被树永恒地记忆?沙沙的声音,是不是大树的语言?我听不懂,还是在听。九耙树,便站在我的记忆里了。
这以后,我多次瞻望和走近过九耙树。2011年九耙树被评为重庆市的十大树王之一,成了双河乡的乡村旅游的代言树。高峰村撤并入新春村之后,九耙树变成了新春村的风水树,被村民高规格保护起来,一条水泥公路直达大树边。在大树的周边,村民建起了农家客栈,一波又一波的游人慕名奔树而来。九耙树每年都拿出自己的新绿,开出迎客的絮花,撑起夏日的荫凉,搂紧秋月的妩媚,在冬寒里雪蘑菇一样守候,给人以无边无垠的遐思。
九耙树,究竟是棵什么树?一说栲树,一说包石栎,一说小叶青冈。这是由植物专家争论的事情,九耙树只管年年郁郁葱葱,枝叶繁茂。我一次又一次探望九耙树,半生风雨,难净凡尘。静穆是古树的语言,我听不太懂,可还要倾听。
2025年初夏,我参加双河镇“寻梦古道·文荟双河”诗词采风活动,又见到了九耙树——我容颜依旧的老朋友。九耙树已是双河镇最美乡村的一个新注脚,更是武隆乡村旅游网红打卡的新标识。罗大爷、李社长已作古了,那一夜的酒事还埋藏在我的心底。在九耙树前,我仿佛听见那个坚毅的声音:上耙天,下耙地,中间还要耙空气。时间是生命的流水,活着是一种坚守,迎迓是信念的昭示。在古硕的九耙树前,我与之一次次短暂相遇,一次次心灵相依。一树永恒的激情,一段光阴的留白,一页生命的热帖,激荡在我的心扉。又见九耙树,我赠了它一首《七绝·九耙树》:
清风古意最相知,入画虬髯银发时。
快意千年修共度,凌天大爱换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