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铁
写在母亲三周年祭日。
——题记
秋雨之思
母亲啊,这秋雨之夜,
我只能在纸上哭,在梦中喊。
您的秋天,群山泪流满面,
视线里的薄霜,结满菊花的白,
我的头顶,天空取走了悼词,
像河流运走枯萎的时间。
大雁的叫声低徊,托着秋风,
母亲留在山野间的脚印,
或许正踩着新泥和家犬的轻吠
——穿过凌乱的永夜。母亲啊
您曾经说过,秋天远行的人,
一定会在霜降之前,回来……
跪
三年了,母亲
也许您已将我们忘却。
黄土下的世界那么小,
怎么还有空间
挤得下漫长的遗忘?
鸟鸣声突然被卡住,
母亲仿佛有话要对我们说。
风声紧紧抓住大地,
它深陷在三年前的悲痛里。
母亲平静地扶正头上的秋草,
像生前梳匀花白的发丝。
我们跪下——
在这唯一可以喊娘的地方。
母亲举起手中的墓碑
她说:儿啊,别哭,
对着这面大理石镜子
快擦檫你们脸上的风霜。
娘
三年前,这个称谓多么温馨,
如今,这个词,只会令人酸楚。
娘去世后,这个汉字
孤悬在无尽的黑夜。我们无法
摆脱一具黑棺木,和生活的死结。
匍匐在词根脚下的全部温暖,
都在秋风中,化为了冷雨,
它动一动,我们胸口就有针在扎。
叫一声娘,是很奢侈的事,
今天,万物将悲伤推出了眼眶。
植物学
山岗上,母亲与众多乡邻
围坐在秋草中,谈论一年一度的
庄稼和气候,也谈“再生”
和“往生”,俨然进行自由辩论。
乱石堆垒的坟茔,寒酸粗陋,
与他们生前的居所,构成
某种精神上的神秘关系。
多年前,他们也像荒草一样活过
并且深信:只要将骨殖埋进泥土,
春来,一定可以再次发出新枝。
母亲不懂植物学,但熟稔“再生”,
她心性良善,却否认佛教的“往生”。
我不敢确定:关于“再生”和
“往生”之间,有哪些叙述
可以雷同。只知道,她的一生:
总是不断为庄稼去除杂草
一丝不苟于“再生”的每个细节,
——严谨如迂腐的植物学家。
再是将拮据的粮食匀给讨荒的人
——自己却偷偷咽着野菜,
那时,她又多么像一个佛教徒。
墓志铭
母亲刘氏,农民,不识字,
在深刻的文字后面长眠。
她眼中,这些规则齐整的文字
更像农具,适用于不同季节。
镰刀和锄头,永远保持战斗姿势,
它们被困在一方墓碑里
与铺天盖地的野草军团搏击。
憨直的连枷挥拳撸袖,
深沉的箩筐在一旁心不在焉。
扁担和尖担,为谁主谁从
大声争吵。晒席和箩箕,
有严重的自恋与偏执,
它们狭隘的方圆,注定不能妥协。
所有农具,仿佛都已逃离
偏旁的位置,在熟睡的部首里
敲打出嘈杂的四季更替……
我不得不让这些桀骜不驯的
汉字,跪在窄窄的石碑上,
向操劳一生的母亲,低头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