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岩往事
您的位置:武隆网 > 文化 > 正文   |   2018-07-24   阅读量:

  ◆杨武均

  世上没有一座山不承受着日月星辰的看护和风霜雨雪的滋养。爱一座山,就像敬尊佛。因为,每一处都有深深的欢欣,每一处也有看不见的悲悯。一座山承载的是历史的进程和文明的足迹,承载的是人类的苍伤和时代的记忆。江口古镇边上的金子岩这座山也不例外,她时常在我的记忆里游走,成了定格的永恒!

  金子岩的梦

  我家门前便是十里八乡知晓的金子岩。我家何时住在这座岩边都无法考证了。肖氏、向氏、王氏、郑氏又如何聚在一块和睦共生许多许多年也没证可依了。金子岩何以得名,也没人能说个究竟。其实,金子岩是一座山,一座连绵起伏的山,一座连接历史与未来的山,是大娄山系的一个支脉,从贵州高原由东向西由高到低蜿蜒盘旋经务川道真等县,余脉伸至江口镇谭家村前,消失在滔滔不息的千里乌江,仁者与智者在一江碧水里永恒的完美共舞。一路走来的风光有山峦跌宕绮丽艳绝,有高原的旷野有江南的灵动;一路拂来的季风荟萃人文,有苗乡的古朴,有仡佬的蛮野,有土家的韵律。唯有谭家坝、金盆山、施家坳、柏杨坨的的那段明晃晃的悬崖名曰金子岩。我不知道,这是前世的孽缘还是来生的情愫。就是这一湾又一湾、一岭又一岭倚着金子岩的山脉沟壑养育着一代代山民,养育着我的父老乡亲和儿孙晚辈。

  读书在外、工作在外多年,每到逢年过节寒暑假和父母生日,阻不了割不断的亲情总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腿,在妻儿的陪伴下攀越那条绝壁上的山路,让亲情团圆让游子归心,看看父母躬耕农亩的身姿,摸摸母亲双手被磨砺的一个个老茧,擦擦父亲满脸如一道道沟梁的皱纹里的汗水,走走老家周围的乡间小道,俯身闻闻和着泥土芳香的辣椒茄子,轻抚玉米杆上红萦萦的穗子。

  回到金子岩的老家便会想起儿时的梦。幼时的我似懂非懂,只知道金子是贵重的东西,以家门前有金子岩而暗地自豪,整座石岩都是值钱的金子,多好啊!不愁吃不愁穿,不愁没钱花。

  如此这般做着童年的梦。

  待我渐渐长大才发现,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父辈们成天早出晚归脸朝黄土背朝天,晴天一身灰雨天两脚泥,不停地开荒扩地增加种植面积,依然吃不饱,依然没钱用。山秃了,树没了,水枯了,堰渠断流了。每年都青黄不接,靠政府的接济,从遥远的东北运来大麦、玉米、大米、高粱、红薯干,拿着供应券再去区粮站排队购买,用背篓双肩一步一步地运上山度过饥荒,孩子每学期一元五角的学费也得靠政策减免。金子岩上下的人们趁着农闲成群结队翻越这座明晃晃的山崖去摘红籽、挖蕨根、采野菜,只要能吃的通通弄回家填补锅里的不足充实辘辘的饥肠。我读书要到20里地外的镇中学,为了节约生活费,朝不露晨曦从家里出发了,夜不披星月难以归家,每当饿着肚子爬行在山脚望崖兴叹时,不免狠心撕碎儿时美梦责怪起这座金子一般的山来——手摸金子没钱用,脚踏金子没饭吃!

  要是有外地人来到这山岩游逛总希望是什么地质考察队的,虽不再奢望有什么金子,若能探寻到宝藏什么的,岂不有富裕父老乡亲的希望吗!有一年还真来了几个肩挎印着“地质”帆布包手握探寻锤子的人在崖边敲敲这块卵石敲敲那块崖壁,不时还往包里存放些许碎石片。人们都围上去问这问那,小孩们也光着脚丫子屁颠屁颠地尾随其后瞪着好奇的眼睛。我望着考察队员插在石头堆里的红色三角旗好像看到了莫大的希望,于是常常一边去看那三角旗一边久久凝望队员来的方向,希望奇迹的出现。直到红色被时间染白,望眼被岁月掏空。

  金子岩还是金子岩,挂在岩壁的绝路还是那样的陡峭,延伸远方的那条茅草路还是那样的崎岖。

  金子岩的人

  想起金子岩就会想起那里的人。

  这样盼望的梦伴随我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仍旧是出山扶崖而下,进山攀岩而上,仍旧是地里山货运出靠双肩,所需物资运进靠双腿,悬崖峭壁上挂着的光溜溜的羊肠小道是祖祖辈辈用手掰出来的,用脚踹出来的。虽然我有过对这高岩的不满,可我从没见村里人对这座岩不满过,村民们总是哼着山歌喊着号子,在陡直的山路上设置了三里一小歇五里一大歇的场所,故称小歇场、大歇场。

  劳作的农人每隔三五天都要到镇上赶集,背着自家的山货到市集换回些日常生活用品。赶集回家是上山,累得直喘粗气,背负重了上气不接下气,陆陆续续到来的都要在这小憩。在草丛中、石头上或坐或蹲,有的随手拽下一把树叶席地而卧,横着的竖着的,歪起的倒起的,磕着瓜子的,吸着旱烟的,擦着汗水吹牛的,高声大气摆龙门阵的,张三家死了头老母猪,李四家生了头小牛犊,镇上的某某不遵规守矩纪进了班房……这些从笑意里从胡茬中蹦出的乡村野史惹得一阵长吁短叹一阵哄堂大笑,只有沉沉的背篓在人群叹息之中,在笑声里静静的静静的伫立,似乎在聆听在感受在领悟。

  气定神足后大家追着斜阳的余晖攀过手爬岩,登上龙口垭,回眸乌江之滨小镇上各家各户窗楹透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各自归巢了。如此的安然如此的从容,不怨天忧地不借酒浇愁。男人如险峻静默的金子岩如巍然苍翠的金盆山;女人似深山林壑的山茶似沟野谷底的幽兰。

  望着金子岩就会想起传说中的肖二娃。很早以前,那一壁石岩的脚底,有一条过往行人翻越岩崖的必经之路,山岩上面朝武隆方向的末尾处有一险要关口,人们称之为岩口。岩口的内侧有一座寺庙,专供人们求神拜佛,免灾赐福和过往行人纳凉避暑,遮风蔽雨。一天,夕阳西下,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头发蓬松,面色苍白,十指发黑,步履蹒跚至寺庙,虽不算奄奄一息,也是有气无力,不一会就在寺庙的青石坎上呼噜呼噜的进入了梦乡。

  一位身材魁梧头发花白的老人,左手端着米饭,右手拿着金砖,轻言细语,慢条斯理,笑容可掬地对他说:“肖二娃啊,我知道你是个乖娃娃。前年,你爹缺粮少饭被饿死;去年,你娘实在无法忍饥挨冻离开了家,懂事的你既没埋怨也没消沉。如今,你八方讨饭养活家中腿已残废的哥哥,难得你的一片情啊!这一碗米饭,现在你吃下,我这块小小的金砖,就作为你们兄弟俩的救命钱。明天早晨你叫金砖把颜色变,拿着走路才安全,当你走进家门,它自然变成金砖。”肖二娃狼吞虎咽一顿美餐后,十分感激地收下了老人给予兄弟俩的救命钱,喜泪满面,目送老人神仙般飘走。

  天刚蒙蒙亮,肖二娃一觉醒来,倍感精神振奋,全身刚劲有力,夜间那个梦仍记忆犹新,看看身边,的确有一块小东西,金光耀眼;于是嘴里轻声念道:“金砖金砖,你把颜色变,我才能拿着你,安全回家把路程赶。”肖二娃念完,金砖就变成了普通的一块石头。从此,肖二娃兄弟俩生活无忧了。消息不胫而走,邻居一传十,十传百。后来人们为了纪念这个心地善良、为人厚道的肖二娃,干脆就把“岩口”叫做“金子岩”。

  难怪金子岩的人至今依然善良厚道。

  金子岩的事

  那时金子岩的人穷出了名,随处可见光棍汉,难找几个读书人,种地靠刀耕收获靠运气,十年九旱,没有优良的种子更缺科学的思想,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用不竭的虔诚。

  龙口垭上便有了祈雨碑。这碑凝聚着江口众多乡绅的美好希冀,寄托着山民风调雨顺的无限期望。八十年前,这块高一米许的石碑在龙口垭龙洞口正对的山顶上安放,随后凡遇久旱不雨,大家都会扛上火药枪吆三喝五虔诚拜竭祈雨碑,先将碑面转向干旱的方位,烧上几叠求雨神的钱纸,插上燃烧正旺的香烛,大家恭敬地立于碑前双手合十口里念念有词深深三鞠躬,然后转身端着猎枪朝着垭口上的龙洞连放七枪。据说这就是求老天恩赐雨水让庄稼有好收成,大家来年不被饿肚子。小时候的我也见大人们那样做,至于下没下雨,却因岁月遥远记不清了。

  柏杨坨便有了祈福的庙宇。在柏杨坨边金子岩口有一条通往江口古镇的山路,岩口不知何年何月依山而建的一座小庙宇供奉着各路诸神,逢年过节香火不断,菩萨生日祈福保平安心怀各种意图的信男善女云集,山垭人声鼎沸。我也莫名,那崖壁上凿出的庙宇,那规则的条形巨石,那大器的佛尊,在这峭壁怎么运送从何安装,我问了上辈的上辈人也不明白,我只能感叹先人的智慧和虔诚。据说,岩下一个应姓的壮年人,想贪便宜请石匠用庙上的石头制作了家里碾玉米的石碾子,不久便生病瘫痪在床,百医不见好转。有一高人指点,说你家的石碾子来路不正,赶快归还。应姓主人赶紧差人从岩下几里地的家里抬上金子岩口的庙宇归还,不久应姓的病被治愈。如今那个石碾子还静静的躺在那里,似乎要见证这个真实的故事。奇怪的是,庙旁不远有一座古墓,时间久远,墓石掉落一旁,一叔辈见石头长得规则方正,就背回家做了烤火炉。不料时隔不久,家里接二连三出问题,又经高人指点归还石头家里才平息了事。至今还能在坟前看到那块被烧得破裂的墓石。时至今日,我也没明白是什么原因,我只当这是父辈们教育晚辈从善积德遵规守法编下的美丽故事罢了。

  无论怎么求神拜佛也没断掉穷根。日子穷了,穷故事也就多了。半夜里对面山坳人家的鸡圈里突然几声咯咯咯的鸡叫然后发出“嘎”的一声长鸣便没声息了,睡意迷糊中的女主人踹了男人一脚:“快去看看,是黄鼠狼还是偷鸡贼?”男主人应了一句:“半夜三更哪有偷鸡贼哟!”又沉沉的睡去了,待早上起来鸡圈里真的就少了两只鸡,男女主人一阵咕哝后草草吃完早饭便又上山干活了,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如此偷鸡摸狗的小事村民并不甚在意,权当舍个小财。生产队里的老牛生病了,队长决定宰杀后分给大家打打牙祭润润饥肠。晚上收工后点上朦胧的油灯围在农户的分肉现场,一个个的眼珠子都把牛腿上的精包肉死死的盯着,生怕轮到自己是边角皮毛和骨头,队长看出大家的心思,于是要会计和出纳把好肉按人口给每家一份,再把内脏和其他均匀搭配分给每户,劳作一天的相亲们饿着肚子口里还哼着乡村小调点着火把闹腾着寂静的山谷归去。

  夜,终于宁静了,只有星星在夜空冷冷的眨巴着眼睛。

  金子岩的路

  我家弟兄姊妹多,读书的也多,劳力少分粮多,年底一算帐倒交钱给生产队,家里就成了出名的补款大户,交不起书学费也成了常事。于是,我与大山结下了不解之缘。每天放学,便背着背篓提着柴刀扛上锄头往金子岩边的山林里荒坡上转。在荆棘里寻找红刺根,在杂草丛中采挖白芨、天冬,在树丛上采摘金银花八月瓜;到刚开垦的玉米地里捡拾羊肚菌,到蕨苗丛里追逐野鸡,趁野鸡扑腾的飞远便捡走了窝里温暖的小蛋蛋。去金子岩的岩根挖九重根,去和尚岩的峰顶挖野蕨基。采回的山货有食用的有药用的,有的需蒸煮烘干有的需洗净剁节晾晒,有的要扎把成捆有的要如数装袋,然后用自己稚嫩的肩膀背下山扛上街,换回或多或少的侵泡着汗水凝集中希望的零星钞票,买了油灯所需煤油,买了一日三餐所需的盐巴,酱油老醋虽不贵也不敢奢望,紧紧的攥着剩下不多的小钞去交书学费和生活费。每周每月年复一年的向大山索取,总取之不绝用之不完,大山的胸怀永远向勤劳的人敞开。

  山,依然静默无声地给予,如父亲,如兄长,如我身边的每一位亲人,如我脚底的一条充满力量的人生之路。

  站在家门口的岩边,望着这条通往山外的绝路险路,脑际里的画面犹如相机快门咔嚓咔嚓不断地闪动:一个个年轻小伙耐不住寂寞受不了贫穷飞向山外打工挣钱养家糊口,一个个适龄女孩都选择条件优越的婆家远嫁他乡,村里的小孩也到镇上学校求学去了,家里所剩不多的都是体弱多病的老人。我家所在的生产队依旧没有公路,依旧出入在金子岩上悬挂着的那条小路。听母亲说,村里打算各家各户投劳修公路,从319国道接到村里的每一个农业社,按每家户口划定了长度,按照要求完成任务。我家要完成五十米长五米宽的毛路开挖,只有老父老母在家,如何完成如此的任务?我心里真急。

  一个周末的早上,我早早地赶到了开挖现场,想帮帮年迈的父母。等我到达时,他们早已开始劳作。中午时分,母亲在旁边的背篓里拿出用布帕包着的东西,原来是早上准备的午餐。母亲不停地叫我拿碗分着一起吃,我端着冰凉的饭菜,背过身去悄悄擦去双眼的泪花,极力稳定情绪陪着老爸老妈吃下了这顿没有肉没有汤菜的难忘的午餐。抬头看到被风撩起的母亲那丝丝银发,看到山一般沉默的父亲不动声色地抽着旱烟,再看看脚下那东一节西一节断断续续开挖的公路,心中涌动着阵阵疑惑的酸楚。不久,母亲就捎来话,到我们村的主干道全面贯通,我们家的那段任务也通过了验收。后来,母亲又捎来话,从村里通往我家的那条六公里的公路,就靠留在队里的二十来个老者,用同样的方法一锄一锄挖出来的,一挑一挑挑出来的,一条崭新的五米宽的土石公路完成了。不知是老人们的愚公精神感动上苍,还是欣逢盛世沐浴政策的光辉,连接着仅有几十个人的那条路已硬化成水泥公路。

  路变了,陌生人驾车来了,队里的小伙们姑娘们开着轿车骑着摩托车回来了,简陋的房舍焕然一新了,男女老少的脸上笑容增多了,送子女读书的观念变了,种庄稼的方法改了,出山进山的那条赶场羊肠小道变得杂草丛生荆棘封林了。

  世事沉浮,斗转星移,一切都在嬗变。唯一没变的是那座承载着苍生的金子岩没变,还是那么的险峻,还是那么的高大,还是那么的安然和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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